燕南园访宗璞
胡辛
永远的大家闺秀。
这是见着71岁的宗璞的第一印象。
麻白色的短发轻拢鹅蛋脸型,五官端庄清秀,肌肤仍觉细腻,中等偏高的身挑,着一袭浅蓝底碎花的真丝套裙,落落大方,毫无暮气。即便不微笑,也让人触到慈爱;哪怕不开口,也觉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象。
她居燕南园三松堂。
是三松堂让我这毫无方向感的南蛮女豁然猛醒:我已走进了神圣又神秘的燕南园。
幽静燕南园的居所多无院墙,只有三松堂这一排有青砖围墙,院门前还立着一对可爱的小石狮,显出古意。透过栅栏门,芳草萋萋中三松潇洒且和谐,并不见威风。便有过客伫立门前良久,想是知道三松堂的。三松掩映的青砖平房从无喧嚷之声,每次经过,门扉不启,莫非主人外出了?
冯家三松堂。读书人大都知晓。
国学大师冯友兰先生的“三松堂”。他的煌煌巨著《中国哲学史新编》就是在这里完成的。巨著可以说从他85岁开始重写,历经10年,完成重任,也就谢世了。真个是: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乾。大师生时曾真诚感叹:我一生得力于三个女子──母亲、妻子和女儿。他的妻子任载坤先生毕业于北京女子师范学校,当时是女子最高学府,但她终把一切都给了这个家,默默担起了所有的俗务,直到1977年去世。正是宗璞的双手接过了母亲的重担,尽管她自幼体弱多病,尽管她并不擅掌勺烹饪,可她尽心尽力,支撑着父亲的身心完成巨著,而她的多卷长篇《野葫芦引》第一卷出后便一搁多年!能不为憾?可为了父女挚情,值。
我读中学时,便为她的《红豆》流了不少泪水。也许不全是因了故事,更是因了那拂之不去的脉脉温情。文革后,她的《弦上的梦》拨动了多少布满伤痕的心弦,优美的《三生石》奇特地写出了荒谬动乱年代中仍存在的一隅绿色,历经九死心田的温情仍不变。这两部获奖的短、中篇小说,也许作者并不是刻意为之,但它们表述的女性之间的友情,分明是今日热点女性文学的一重要命题。而《我是谁》,又不仅仅是对非常年月的揭露,其荒诞还是审美意识上的大胆的追求,像罗丹所言,很多艺术家都停留在墙的一边,很少人翻越到另一边。她却是率先到了墙的另一边。这让我想起了她的姑母冯沅君,这一位五四时期的大家闺秀,以《旅行》《隔绝》和《隔绝以后》等作品而惊世骇俗,留下了那个时代叛逆之女的形象,虽然冯沅君日后走的是学者之路。
记得是90年代初,我突然收到她的一封短信。原来她的朋友朱虹女士打算将我的作品翻译到美国,请她徵求我的意见。当时,我真有点傻眼了,初出茅庐的我真有点诚惶诚恐。要知道,她们都是我心仪的知识女性。
我一直心存感激,后来,见过朱虹,可从未见过她。在三松堂的栅栏外几多徘徊,我不敢搅动这方宁静,又不愿守着咫尺天涯的隔绝。对整个的燕南园,我既心存敬畏,又涌动着莫名的亲切。好些日子后,我写了一封短信,放进三松堂门口的木信箱里,信箱并无锁。她能收到么?没想到,第二天上午,宗璞老师就来了电话!她说,栅栏门压根就没锁的,一推就开。她不无幽默地说,你来。我们是“闲人”了。
如约而至。是1999年6月5日的下午。天气炎热。轻推栅栏,就这样进了三松堂。轻揿门铃,开门的就是宗璞。很随意地说:胡辛吧。同去的还有位三峡学院的访问学者,说,真幽静、荫凉。是的,宗璞说,别人称这里是广寒宫。进到屋里,忽地有迷宫般的感觉,很有情调。至客厅,尚未坐下,见着一尊放大的黑白照,想必是宗璞散文写到的,父母游香山让人“偷拍”的合影,我在照片前默然,竟一句话也说不出。曾在文章中见过大师悼亡妻的挽联,很感动:“在昔相追随,同患难,共安乐,期愿望齐眉,黄泉碧落汝先去;从今无牵挂,断名缰,破利锁,俯仰无愧怍,海阔天空我自飞�!闭饫锸欠窦窃刈胖泄斗肿哟蠊〖业男穆防�?
客厅里有两单一三人的一组沙发,周围的博古架、茶几十分地古色古香,架上陈列的古董也很是货真价实,书房门口观见沉甸甸的书橱一角更见古意,唯有一薄胎瓷瓶,我总有点提心吊胆,怕是出自赣地的注浆冒牌品。
谈话亦很随意。问及南昌大学,说到校长的女婿还是冯家的远亲,在美国科技界发展;又问三峡工程,高峡出平湖的现状。说80年代一次笔会曾乘船游三峡,至今思来,如梦如幻。那次到了重庆。又若有所思说,40年代也去过。我想,她大概想起已去世的父母和小弟了。这时,三峡学院的学者便请她什么时候去看看。她说,想去的,只是身体欠佳。她的眼睛已不好使,患白内障,几天后将去做手术,所以,最近不太看书了;耳朵也有点问题,跟她说话得哇哇叫。而她说话还跟女孩子一样的娇甜,慢声慢气的,她说话时异常平静,没有半点怨天尤人的腔调。一种超脱的宁静。
说到文学,我问道,《红豆》里的主人公是否有生活中的原型?您今天如何看《红豆》?她回答说,《红豆》所写的就是当时北平的真实情况。解放前夕,她正在清华大学外文系读书。那时大学里,江玫这样纯真的人的想法绝对没有假,而像齐虹这样的有国外背景的人也不是太少,他们的想法也是真实的。我不过如实写来就是了。至于今天如何看《红豆》?她说,曾有人想编一本所谓有争议的作品,打算收进《红豆》,来徵求我的意见,我不同意。我认为它根本不是什么有争议的作品,它就是好的作品,只不过在当时那样的境况中,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而已。它当时的确受到批判。但不是太严厉,也不是太多。
《红豆》我已读过多遍。来三松堂前夜,我又读一遍,仍倍感伤。我以为她将情感写得太真实了,欲爱不能、欲罢不忍,难、难、难。江玫的柔弱、纯真、痴情和矛盾是真实的,齐虹的自私、复杂、专一和世故也是真实感的,她与他的必定分离难以分离终究分离太叫人心堵得慌。她和他各自的选择,一个留在祖国,一个飞去美国,应该说江玫是对的,齐虹是自私的,宗璞的倾向也是明晰的,但她即使在那时,也没将齐虹脸谱化。当走过岁月,回过头去思,似多了一份宽容和包容。就像《青春之歌》中的林道静和余永泽,中学生时读余永泽,可说是《青春之歌》中头号厌恶的人,自私、卑劣,虽有学问,终是小人。但岁月似没有唾弃这号人物。也许,余永泽自身也有个认识过程吧�!逗於埂匪涫嵌唐�,但品味高,盘桓在小说中的是挥之不去的浓浓淡淡的忧伤,题名《红豆》──此物最相思。这种情调当时会界定为布尔乔亚,可我感触到她写出的是人性中最真实也最软弱的东西�!逗於埂返姆瘴剖茄嘣暗�。
《三生石》当然也是燕园的氛围气息,悲凉之雾,遍及燕园。但就是在那种非常岁月,许多人对燕南园仍满是敬畏。宗璞的母亲就历经过上百人围在三松堂门前,尔后,自发地排成队,只不过进到院里屋里转了一圈,看看!在知识扫地的年月,对大师的敬畏怕也难连根拔掉。因为他们都是原创性的,不可替代的。
她告诉我,56号院住过周培源先生,以前�;ɡ寐豪慈缪�;汤用彤先生曾与她家紧邻。马寅初校长曾住63号。对门的60号住过王力先生,那攀墙的一架粉蔷薇,暮春时美极了。她说,你会喜欢蔷薇的。66号住过朱光潜先生,也有一株白蔷薇。朱虹曾是朱先生的得意门生。燕南园里的铜像是陈岱孙先生,就在他的故居前。问到翦伯赞时,她低声说了一句:那是很晚的事了。问到冰心,她摇头说不太清楚,据说在66号院住过。
后来依稀得知,翦伯赞是文革时强令搬到燕南园64号,且夫妇双双自杀于此!
我们谈了个把小时后,一个很见年轻的女子手握网球拍进来,宗璞告知,是她的女儿。不说新潮,但确新鲜活泼。宗璞在清华大学读书时,有一阵子,下午课后,常骑车出去漫游,圆明园、颐和园和荒僻的郊野,哪不去?两代人青春的叠影,让我感慨生命的有限又无限。眼见时间不早,我们起身告辞。到得院里,我想为她再照几张像。她笑说,照出来,可得给我。我说,我争取照出水平,做您下一本书的玉照。她笑了,轻叹一声:下一本书,那得花多少功夫呀。我说不出话,淡淡的怅惘飘忽心头。岁月不饶人。对谁都一样。
不久,在中华读书报“家园”版上读到她的随笔《在曹禺墓前》,篇末记:“1999年,清明前后搁置端阳始有捡出”。距我们的探访不过10天,在她手术前还惦着文章,这份执著和挚爱,还有什么可说呢?她曾借童话中的吊竹兰说出:“我要的是我自己,要的是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发出的颜色�!�
文笔依旧清丽隽永,但更见宁静和透彻。她叹曰,年轻时其实不懂得什么是永远的离别。直到母亲、父亲先后去世,燕南园中的老人一个个相继去世,才知道这份梦魂牵萦的沉重和无奈。虽是大自然不可违背的规律,况且多是古来稀以上的老人,可是,也让她善良温柔敏感的心感到痛!到得1996年底,她父亲的学生、她的学长曹禺去世后,她觉得历史好像翻过了一页,再也回不去了�!八嵌际窃葱缘�,不可替代的�!本捉涝偃�,悲凉沁心。
虽有悲意却从容。她始终童心不改。她写过一些童话,将对自然的爱,对花花草草的爱溢于言表。三松堂素雅、洁净,满眼绿意。那日离去时曾问她,学校派人收拾园子么?不,是各家自己拾掇。她说,她的先生身体棒,体力活也干得棒。她家先生是中央音乐学院的蔡仲德教授,像是研究美学。宗璞是热爱音乐的。弦上的梦呵。
约摸一个月后,我们在燕南园漫步时,恰遇宗璞!看来是她一大家子人,男女老小都有,宗璞在人群中,且架一副墨镜。本不该打搅,可我还是冲口而出:宗璞老师──她一怔,随即摘下墨镜,像个小女孩般欢天喜地说:你看,我的眼睛已经做了手术了──我连连点头,祝福她健康幸福。这一大家子就都驻足等我们说话。我深感冒昧,连忙道声再见。记得清的是压阵的是一位留着蛮长的齐胸胡子的身强力壮的男子,似有国学大师冯友兰的风范,不知是何人?
但愿人长久。
(摘自《文学报》2000.4.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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