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声明:刊用《中国新闻周刊》稿件务经书面授权)
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萌动之后,他才会有相应的个人自由的要求,才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,慢慢地脱离沉默的大多数
★ 文/刘芳
中国新闻周刊:有没有感觉当代社会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标识在慢慢模糊?
贾樟柯:我在外面跑那么多年,对于华语地区,我最大的感受是传统不光是在书本古籍里,更多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面,在人际关系里面。之前我真的相信大陆文化是华语文化的主体,但是走了这么多华语地区,包括东南亚,我觉得内地文化只是一部分,因为非常多的文化不是我们传承下来的。
我特别喜欢香港,在九龙坐车,那些迎面而来的繁体字招牌,还有竖版印刷的书籍,让人觉得特别亲切。书法跟中国人有很深的血缘关系,在香港再看到繁体字就会勾起对整个文化系统的回忆和感觉。香港是一个又现代又传统的地方,走在九龙的小巷子里,看很多老人在辛苦的工作,还有很多卖海产干货、药材的店,会让我觉得恍惚,仿佛回到了清末。这种时间的、历史的想象非常有意思。
台湾也是很有文化传统的地方,我只去过一次,了解不深,但感觉它跟香港比起来,是另外一种感觉。比如有一次我在一个咖啡馆等人,突然进来几个小年轻,带着棒球帽的,很“晃”的那种。老板娘问他们“几位?”那个小年轻竟然说古文:“仅四位而已!蔽揖途醯帽鹂此耐獗硪伦攀呛芪骰模撬挠镅、内里还是很不同的。
中国新闻周刊:港台和内地传统文化的不同传承在电影里有什么体现?
贾樟柯:打个比方,我非常欣赏王家卫,但是我觉得他的工作我做不来。《花样年华》不是旗袍、香港的60年代展示这么简单,它背后是香港文化的一脉相承。就是说在1949年之前,中国的流行文化是有过发展的,但是在1949年大陆的流行文化“咔”的一声都切断了,但在香港没有。
我最近一直推崇《马路天使》这部电影。之前我们把它放在左翼电影的角度来了解,说它有社会正义感等等,实际上《马路天使》里面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,就是对普通人、世俗生活的记录。中国的传统一直就是重视街坊邻里,现在在香港的电影里特别能看到这种感觉,比较早的那部尔东升的《新不了情》,里面的邻里关系让人觉得特别亲切。甚至在杜琪峰的《黑社会》里面也有,什么棺材铺啊之类的东西。
但我们在1949年之后,这种东西逐渐就被高大全、英雄形象给压缩得没有了。大陆的电影里很多都是些天外来物,都不知道是哪儿的人,说的也不是人话。我记得最好笑的是在北影上学的时候看过一个国产电影,1995年讲一个县委书记早上和妻子吃早餐,那还是上世纪90年代中期,一个县委书记早餐餐桌上是牛奶、橙汁、面包,还是烤的那种。这完全不是中国人吃的东西,他们以为,出现在电影里面的早餐就应该是这样子的,而不是稀饭油条咸菜。
中国新闻周刊:那怎样才能在电影中融入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?
贾樟柯:传统文化最主要是在人际关系、日常生活之中,是看不见的,在运动之中的。对于电影来说,导演本身去贴近一个人的真实现状,贴近中国现实的人际交往,我觉得就是一种传承的工作。很多电影拍的想当然,故事没有背景没有国家,这反而是对历史对传统的破坏。电影对传统文化的传承还在于细节,比如饮食、武术等等。
中国新闻周刊:你的电影一直在关注普通人的生活,你觉得我们怎样才能为自己找到一个方向,摆脱迷茫和焦灼?
贾樟柯:现在大家说起“80后”会认为他们非常个人非常自我,但实际上这个社会的个人意识还是很淡。很多权利的意识、自由的意识是跟自我意识联系在一起的,当一个人的自我意识萌动之后,他才会有相应的个人自由的要求,才懂得维护自己的利益,慢慢地脱离沉默的大多数!